怀念查先生

     查先生是我1982年上初三时的老师。

     那时的学校，简陋得连个三尺高的院墙也没有，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数来数去也就两排房子。而且，它孤零于村庄之外，东边是一条弯曲的小河，南边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其余两边则是夏麦秋菽的庄稼地。

     就这样一个地方，却让我多少次借了梦的翅膀，重回那倒映着柳绿的溪水前，重回那新蝉高唱的梧桐树下，重回那简陋却充满快乐的教室里……   但让我最思念的还是我的老师。而查先生则是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了。

     先生讳瑞成，教我们语文。他上的第一节课我还记得清楚：他大约五十岁，中等偏高的个子，较瘦，面容白皙。一件灰色的大衣，旧得一眼就看出有了年头。他胳膊下夹着教科书，讲台上静静地站了，轻声慢语地道：“我姓查，叫查瑞成。瑞是好的意思。”然后用粉笔端端正正地将三个字写在黑板上。

     先生教课很认真。他朗读课文，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板书一笔一划的，是标准的楷体。

     但先生并不是呆板的人。他讲到课文中有趣的地方时，会与我们一起笑起来的——这是我们多么期望的事啊。我们的查老师太需要快乐了。

     我们有这种认识，实在是因为我们感到他生活很清苦，心情很抑郁的缘故。

     那时，教师分公办教师和民办教师。民办教师的身份其实就是农民，干着与别人同样的劳动，却领取只有别人三分之一的报酬。

     据说，查先生以前被划过“右派”，恢复工作后，待遇还是一位民办教师，每月的工资也就三五十元，顾不了家。

     先生的家离学校有十里地，虽说不太远，但都是土路，坎坎坷坷的，非常难走，一到雨天，更泥泞不堪。到了周六下午，先生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家，返校时，车子后面就驮了半袋子面粉或红薯什么的。他用一个小煤火炉子烧饭。因为煤球的质量不好，炉子动辄就熄了火。每遇这个时候，先生就找一些平时预备的干柴烧。到烟熏火燎地做好一碗饭时，他已经被呛得咳嗽不止，瞒眼的泪水。

     我们帮不上先生，见到这样的场景，只能默默地为他难过。

     学校的老师不到二十个人，一些离家四五里路的，一放学都回去了，在校吃住的也就三五个人。

     那时，学校不上晚自习，学生一走，校园里就安静了下来。蓊蓊郁郁的梧桐树和高高耸耸的大杨树，就将校舍遮盖成黑压压的一片。

     这时，查先生就和一个年轻的老师在住室门口拉二胡。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很悠扬，很凄清，很哀伤，远远地就能听得到。

     1983年，我考上了高中。大约在八年后，我与先生见过一面，此后就没了他的信息。去年，因为参与一本纪念文集的编辑，我突然想起了先生……三十五年前那个一身瘦骨、一脸病容的老师还好吗？

     春节后，看见柳丝初绿，我又想起了先生。于是，我约了也是先生的一位学生——王山峰君一起去看他。当时，同去的还有年近八旬的吴永方先生。

     一路上，我们心里很忐忑，不知先生是否还在人世。因为，按年纪推算，如果活着的话，先生至少也在八十五岁以上了，但以先生的体质，活到这个年纪怕是有些不可能。但我们希望他还健在，希望他在有生之年，见到一个学生来看望自己，获得一点欣慰。

     驱车过一段烟尘滚滚的道路，又过一段麦绿油油的田间小路，再过一段新柳毵毵的乡村公路，我们终于来到了先生所在的村子——查大庄。

     我停住车。吴永方先生下车询问，王山峰君也下车询问。

     但是，正如我们所担心的，先生已经不在了。

     先生是三年前去世的。享年八十三岁。

     三年前？并不久啊。我为什么没有在三年前来看他呢？在返回的路上，我埋怨自己。

     两天后，我写了一首绝句，来纪念我的老师，纪念我印象中一身骨骼清癯、一身衣衫破旧的先生：

    春风初绿柳千枝，欲访先生一问迟。

    三十年前清瘦骨，从今只在梦沉时。

    查先生，我的老师，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