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白小说《六口之家》
作者:露白
上传时间:2022-08-24 20: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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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口之家


露白


有这样一个家庭,若用“不幸”二字实在不足以形容他们不幸的程度,也不足以表达我们怜悯的心情。有人或这样说:上帝是不存在的,尘世的对错,人间的公平,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或这样说:上帝是存在的,但令人遗憾的是,他从来也不厚道。他对一个阶层或群体的垂青,其兴趣远超过对另一个阶层或群体的照顾。

我把这句话写在前面,并非故意为读者定下一个先入为主的调子。因为,即便我的语言毫不精当,我的叙述并不确切,只故事本身,也会让您产生比这更为丰富更为复杂的感慨。至于在掩卷之余会不会掬一把同情之泪,完全看您心理的承受能力了。

葛文化兄弟姐妹七人,他是长子。他叫文化,其实没有什么文化——最多也就小学三年级毕业。而且,他的长相不是那种即便目不识丁别人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粗野和愚昧的人看待。他个头不低,身材不瘦,但却不能给人一种魁梧的感觉,这大约与他脸有些黑、背有些驼、眼睛有些小有关。他看似老实巴交,其实性格中既有懦弱的一面,也有倔强的成分;既有善良的天性,也有暴虐的倾向。

然而,若说这个家庭的不幸完全与他的性格有关,那我们实在是太原谅上帝了。

葛文化的祖上应该有非常了不起的文化人。根据虽然零星但可信的说法,到他曾祖父那一代,已是一个孙男嫡女几十口的大家族,而且,拥有至少一百亩以上的土地。但因为他的祖母无端地杀害了一个儿媳,为使事情得以了结,以致几乎三分之二的土地被卖掉。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1949年之前,对几乎所有的地主来说,家道中落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们成了中农。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葛文化的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之一,算盘能打出一条鞭,打出九孔桥,打出凤凰单展翅,打出狮子滚绣球。只是,因为性格乖戾、尖刻,他不像学问不如他的葛希才进了信用社,也不像出身比他低微的葛品征当了公社干部。能显示自己有些文化的是,他给大儿子起了一个不同凡俗的名字:文化。(特别说明的是,这一年是1950年,而“文化大革命”发生于十六年以后)而许多同龄的男孩,是没有这种福分的。能捡个“磱石”“泥鳅”“拖车”“扎巴”“鞋襻”为名,不至于母鸡喔喔、小鸡咯咯,已经不错了。


2

 

令人不无遗憾的是,葛文化徒有虚名。与他同一个年龄段的年轻人都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婚姻还没有着落。原因嘛,自然是他的父亲。那还是一个看中名声的年代,葛文化改变不了,他的父亲也改变不了。若是现在,一旦谁开上路虎或者飞豹,连恶犬也会匍匐在地上,等着他绝尘而去。

但葛文化在他兄弟四人中还不是最糟糕的。有一个女人,刚过门,不知何故,丈夫死去了。这种女人,本来是无辜的,是不幸的,却像贴上了耻辱的标签,顿时成了下贱的人。

经人介绍,她成了葛文化的妻子。女人个子高挑,长相俊俏,更主要的,心地善良,性格温柔。她的到来,多少改变了人们对葛文化一家的态度。她姓乔,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但一声“乔”或一声“乔嫂”或一声“乔婶”,都有了柳放桃开的味道儿。

葛文化有了女人,不久就与他父亲分开了家。最初,他们与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个苍墙老瓦的院子里。几年后,赶上村里分宅基地,葛文化有了自己的院落。三间堂屋,生生是他一个人脱坯盖起来的。还有,葛文化虽然没有从他父亲那里继承多少文化,却把他父亲编筐挝篓的技术学到了手。洼葛庄的村头塘边,长满了荆条和芦苇。有材料,有技术,况且,那还是一个以勤劳尚能改变自己生活质量的年代,葛文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农活不忙的时候,经常可见他在大井边的大柳树下编条筐、织苇席、打蒲墩。

照这样,葛文化一家的日子还是可以用“温馨”“美好”“幸福”来形容的。当然,这是比较而言。莫说远的,村里葛品征家一个月能吃上一次两次水饺,对葛文化来说也只有想想的份儿。

葛文化的标准是低层次的,只是吃饱穿暖而已。但命运之神却向他伸出了魔掌。


3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开始严格起来。这时,葛文化已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但他清楚,他家的地位只比孤门独户又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的老白奶奶家强一点。还有,自己三个弟弟能否像他一样有幸不打光棍还很难说。多一个孩子,尤其是多一个男孩,就意味着自己家族多一份势力,多一份荣耀。这是在传宗接代的儒家思想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长期影响下普遍形成的认识。葛文化虽然没有文化,但他受这种文化的影响却非常深刻。因为现实的例子几乎每天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譬如,与他出身相似的葛老政,要不是有五个牛犊子似的儿子,能当上政治队长吗?他的蛮横、他的盛气凌人、他的见谁都想揍一顿骂两句的威风,仗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外表看似木讷的葛文化,内心其实像大海一样并不平静。他想再生一个儿子,却没有胆量与政策(事实上,与其说是与政策,不如说政策的具体执行者)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儿子家旺自然比他的两个姐姐受宠得多。何况,重男轻女似乎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其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家旺的大姐叫梦,脾气像葛文化,有些拗,有些犟;二姐叫醒,脾气则像葛文化的女人乔: 温和,柔弱。

葛文化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实施使其拥有诸如即便一些所谓的文化人也不具备的高贵的精神、良好的情操、远大的理想之教育的。这是柏拉图对苏格拉底才能做到的事。问题是,葛文化对葛家旺连起码的约束都没有。他的舐犊情深是有选择的。那就是,它只体现在对葛家旺的娇生惯养上,对他的两个女儿则十分淡薄。

结果,悲剧发生了。在一次任何家庭的孩子们之间都经常发生的争执之中,家旺觉得委屈,就向葛文化哭诉。葛文化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梦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这一下,轮到梦觉得委屈了。她没地方哭诉,就一头扎进了葛文化经常在旁边编筐窝篓的那口大井里。事情之简单,仅此而已。

那一年,梦十四岁。

因为是女孩,是夭折,是非病非灾的死亡,梦只能被埋葬于坑塘一处最隐秘的角落。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所有认识她的人尽快地把她忘掉。似乎她才是孽障,她的父母不仅不应该受到谴责,而且需要以这种方式去惩罚她。因为这种行为有让家长背负恶名的嫌疑。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梦之死竟成了葛文化一家噩梦的开端。


4

 

梦之死,使葛文化本来就希望人丁兴旺的心理备受打击。他下决心再生一个,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为了躲避干部的检查,他以看病为名,让妻子住在远嫁到安徽省太和县的妹妹家里,直至分娩。

估计是因为高龄的原因,乔在分娩时遇到了麻烦。葛文化在是保住婴儿或母亲的选择上,毫不犹豫地告诉医生:孩子。

乔就这样死去了,享年四十五岁。她还不如自己的大女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没有选择的权利。稍稍比大女儿强点的是,她被葬在了葛文化家的祖坟一角。这是她为葛家生了两男两女之后得到的肯定。

她死时,正是杂花生树、群鸟争鸣的三月。

乔一死,正上高一的二女儿醒只好辍学,代替母亲承担照顾家庭的重任。

知道的人都说,醒被耽误了。学习勤奋且最有希望改变他们家庭命运的她,被魔鬼抓住了翅膀,再也无法腾空飞去。

但醒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毫无怨言,以柔弱的肩膀承担了这个家庭几乎一半的事务。做饭,刷锅,洗衣,喂猪,照顾弟弟,下地干活,醒没有一项可以不做。她唯一得到回报的是亲戚邻居对她的赞扬:这闺女,真仿她娘!这孩子,真受苦了!这个家多亏了醒啊!

但日子还能过,何况家旺也一天天地长大,能帮助干些活了。小弟家兴也不需要再一口一口地喂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克星找上了门。


5

 

一个家庭连遭不幸,那一定某个地方出了问题。为了改变命运,在乡村——不,可以说,上至帝王公卿,远从唐尧虞舜,遍及天南海北,少有例外——莫不请了风水先生从阴宅或阳宅上做些破解(行话叫做做法)。因为,按最初不知谁人创造、渐渐为那些特别在意自己命运的人所接受的说法,那里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并非物质的东西,它能影响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命运。古往今来的大人物,莫不是因为他们的出生的地方或者祖先的坟墓有一个好风水的缘故——当一个人有了名声,得了权势,占了地位,好事者总能为他找到许多非凡的因素。概括起来其实就一句话:他身居高位,是天意;你跌至尘埃,是命运。

有意思的是,风水是能预测的、是能创造的、是能改变的。这大约也是风水先生存在的价值和备受尊敬的缘故。当然,这是极少数人才具有的本事。要不,吃这碗的人比过江之鲫都要多。

据说,古往今来凡是有大学问的人莫不是风水学大师。像诸葛亮,像刘伯温,还都具有经天纬地、匡时救世之才。而他们手拿罗盘、腰悬桃木剑的那些徒子徒孙们,究竟有几个得其真传,只有天知道了。但这些先生们的一句话,对普通的人家,仍会产生像法院判决书一样的影响。

葛文化多年辛辛苦苦营造的家,就被句大庄的句半仙一句话否定了。他说,那儿积聚着一种原始的凶气。而且,除了毁掉或放弃,别无破解的办法。葛文化才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自觉没有句半仙的修行高,唯有诺诺称是的份儿,不敢有半点的怀疑。

自己脱坯,自己烧,自己和泥,自己盖。经过两年的辛劳,葛文化单枪匹马在村子东头的责任田里建起了三间瓦房。说是瓦房,但地坪没铺,墙壁没粉,脊瓦没搭,院墙没垒,一切凑凑合合,而且远远望去,整个房子还给人一种侧侧歪歪的感觉。葛文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但三村五里人莫不说:“还是人家葛文化有恒心,一人盖成了一所房子!”

话里有赞许,也有讽刺。

    

6

 

不管如何,葛文化有了新家,他的天空该是多云转晴了。

果然,有人对他说,一个外地的女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人长得漂亮,只是精神有些不正常。

这本来是随便说说甚至有些调侃他的话,让葛文化像注射了一针荷尔蒙,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兴奋得像即将登上领奖台的运动员。都说金屋藏娇,难道这茅庐草舍一样只堪遮风避雨的屋子,凤凰也会落下?

葛文化的心像怀里揣着的几只鸽子,稍微一放松,就呼隆隆地飞上了天空。

葛文化和热心肠的老白奶奶、能说会道的老祁家里、几个没事的年轻媳妇,穿过玉米苗才有一搾深的田野,从三里外的公路边,把那个衣衫不整、神志恍惚的女人领到了家。

女人姓蘧(蘧是一个古老的姓氏,没准是蘧伯玉的后代,当女人写出来的时候,洼葛庄的人没一个认识),天津人,四十多岁,能讲普通话。至于如何到了千里之外的古项,没人知道。

葛文化娘一向身体不好,也忙烙了几张油馍,葛社会的女人高美兰找了几件时尚的衣服。那女人本来就身段窈窕、容貌清秀,吃了饭,换了衣服,顿像仙女一样。

晚上,没有仪式,没有司仪,没人祝贺,没人闹腾,葛文化把自己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房间整理一下,当做洞房,就和蘧天使——这时,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她——以夫妻的形式同居了。

一连几天,葛文化幸福得竟有些不自在,见了人,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嘴角呢,就像炸开的豆荚,无论如何努力,都收拢不到一块。若是爱开玩笑的葛老歪再来一句:“文化哥,今夜里舍得放手没?”他也不搭话,只用眼睛乜了乜。再看他黝黑的脸皮上,却倏然泛出一层红光来。

但随着秋风的到来,葛文化的幸福感也降了温。更没人相信,这段意外的相逢,这桩随意的姻缘,却要了葛文化的命。

一个堕落的天使,完成了一个魔鬼未尽的事业。


7

 

无论家务还是农活,蘧小怜都不干。估计是因为:一,她是大都市的丽人,不食人间烟火;二,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三,精神不正常,行为自然也不正常。

好歹家务有醒支撑着,农活有葛文化撑着,蘧小怜干与不干,问题并不大。只葛家旺有些牢骚:还不胜我呢,锅都不会烧!

但葛家旺的牢骚丝毫不影响葛文化对蘧小怜的关爱。他觉得,只要有一个女人在,这家才像个家。何况,蘧小怜的身上有着与乡下女人不一样的品质。比如,蘧小怜不会像葛进步的女人那样翘着二郎腿坐在石磙上吃饭,不会像社会的女人那样翻着裤腰让人捉虱子,不会像葛三脚的女人那样把吃剩的半碗面汤随手泼在前来争食的小狗头上,不会像穆婆婆那样为了自留地的一垄白菜被鸡叨了几片叶子能在村里骂上三天两晌午。蘧小怜是个淑女型的——当然,葛文化是不知道“淑女”这个词的——她有时还教家旺写写字,有时还对家兴哼几句儿歌。

然而,两个月后,蘧小怜却有了反常的举动,她一个人偷着去了县城。还好,那时县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葛文化没费太多的劲将她找了回来,而且还顺便为她买了一件衣服。从这看,葛文化是真心地想留住蘧小怜的,尽管,她不能满足一个家庭对一个女人基本的要求。

此后,葛文化对蘧小怜有了警惕。有一次,葛文化去五里外的挖河工地干活,待吃了晚饭,众人闲聊时,有人见他蹲在一旁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就打趣道:“文化,回家吧,不然小怜夜里跑了都没人知道。”话音一落,葛文化竟然真的褂子一拎,追着半轮月亮一路小跑似的赶到了家。

这一次,蘧小怜没有走。但从随后发生的情况看,这只能理解为她还没有下定决心或做好充分的准备。

一个月后,蘧小怜决定要走了。没人解释得了她为什么要走,就像没人解释得了她为什么要来一样。更让人费解的是,当初,她为什么没有拒绝像葛文化这样一个在家庭出身、生活环境、教育水平、文化层次、个人修养等方面上与之都有着巨大反差的人,而像一个温顺的羔羊一样被领回了家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数日饥馁的缘故吗?

不管如何,凤凰的翅膀已经抖动了。 

  

8

 

在黄叶飘零的十月,蘧小怜就像听到了天庭的召唤。但是,她的逃跑没有成功。葛文化将她非常不友好地拖回了家。随后,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糟糕,以致葛文化竟然以绳捆索绑这样极端的方式来限制她的自由。

在他眼里,与他生活了三个月之久的蘧小怜已是他天经地义的妻子。像非法拘禁、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这些概念,原本就不在他知识的范围。他更不理解也不相信的是,他越这样做,蘧小怜逃跑的愿望也越强烈。

蘧小怜是天使,而天使的自由是不能限制的。不久,她略施小计让葛文化放松了对她的防范并得到了一个逃跑的机会。但是,就在她拦住一辆长途客车即将上车的那一刻,葛文化赶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洼葛庄的几个女人——在她们看来,蘧小怜无论如何不能走,她一走,葛文化的家就不复为家了。帮助葛文化,留住蘧小怜,似乎是一件善良的举止,而非为虎作伥。

  蘧小怜抓住车门不放,葛文化抓住蘧小怜不丢。这一幕被一个路过的老者看到了。

  老者将自行车支在路边,问葛文化:“她是你什么人?”葛文化道:“我女人。”“她要去哪儿?你为什么不让她走?”“……”

葛文化无言以对。老者又问几个“热心肠”的女人,得知蘧小怜和葛文化并没有履行结婚登记手续,对葛文化正色道:“你这是非法限制他人自由!”

老者让人给在派出所工作的儿子捎信。随即,蘧小怜和葛文化被带到了那里。

很快,他们联系上了蘧小怜的哥哥。葛文化呢,当即拘留。

他被一个天使推进了地狱。

蘧小怜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去不返。

 

9

 

葛文化蹲了法院。

那时,没人分得清什么是拘留所、什么是看守所、什么是监狱,连公安局和法院各有什么权限和职能也不太明白——至今,仍有不少人懒得去了解这些——把凡是被公安机关抓走的人统统这么说。

葛文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蘧小怜来的时候他没强迫,她说走就走,不是白养活她三个月了吗?

但在看守所,他得不到任何解释,除非我们把另外一种方式也当成解释的话。这不能怪别的,“倔强”“执拗”这类脾气从来就不是这些特殊的场所所欢迎的。

次年春上,家里人接到通知,葛文化被送到了县医院。待女儿醒和葛文化的小脚母亲赶到医院时,又被告知,人已经送到火葬场了。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当她们赶到火葬场时,葛文化的尸体已经化烧成灰烬,装在了骨灰盒里。

我的叙述简单了些,但读者完全可以想象每一个场景以及她们悲痛欲绝的样子。

那时,她们没有向有关部门讨个说法。她们觉得,政府不要火化费已是一种恩德了。毕竟,葛文化是一个犯了罪的人。

葛文化的死很平常,尽管有些蹊跷,但就像他的女儿梦之殇、像她的妻子乔之亡一样,最多让人唏嘘一阵子。作为升斗小民,自己的命运尚难把握,连柴米油盐的事儿还在犯愁,谁有能力谁有功夫管得了他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酸甜苦辣!

但葛文化的死却也让十里八村的人一时有了谈论的话题:他是以一个骨灰盒被埋葬的,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农村还是一件非常少见的事,而且,骨灰盒上还缠上了一缕白麻——这是一个标志,若一个人死时父母尚在,即便到了地下,也要履行一个孝子应尽的义务。葛文化的尸体已经不在,那缕白麻只好“退而求其次”,缠在骨灰盒之上表达这一点意思了。


10

 

葛文化的死只是乡邻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是一个家庭的悲伤和灾难。最受打击的是醒。父亲在,一家的天还在;父亲一死,天也就塌了。十八岁的她成了一家之主,可是,她哪里支撑得了呢!他的三个叔叔,一个已于前两年意外死亡;一个曾孤身一人去了新疆——具体干啥谁也不知道——刚回来半年,却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啥事都提不起精神;还有一个呢,是除了自己吃饱、别人吃饱不吃饱都不是他的事。总之,没人能帮助她。家务农活,远非一个累字就可以形容;起早贪黑,也绝非一个烦恼能够概括。尤其是家旺,自小受宠惯了,虽然已是一个初三的学生,非常不让人省心。他身上没有一点祖上耕读传家的影子,这让他的爷爷懒得理他——从手把手也教不会几个儿子打算盘那一刻,老人对自己后代的“文化复兴”早丧失了信心,何况自己也一步三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眺望儿子坟墓的那副瘦骨嶙峋的样子,仿佛是一个符号,标志一个家族彻底的衰落。

葛家旺在离初中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辍学了。从理论上说,他应该比他的父亲有文化,但事实证明,多年的朝读暮诵几乎没什么用。像沈从文以小学毕业的身份去大学当教授的事在普通人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葛家旺没有这个环境,也没有这个天赋,更没有这份勤奋。

到打了麦种了玉米栽了红芋,受村里几个经常出外干零活(当时流行的说法叫扛大锨)的鼓动,葛家旺决定也到外面闯一闯。别人一天挣一百,自己一天挣五十也可以啊。

对此,醒有些犹豫。家旺才十五岁,还是一个大孩子。像扛大锨的活,哪有轻松的?别才干两天就跑了回来。但家旺态度坚决,醒奈何不了,只好同意。况且,三叔也去,多少有个照应。

葛家旺去闯自己的天地了。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了。

他第一次离开家。只是没人相信的是,他前脚踏出了家门,后脚就踏进了鬼门。


11

 

说葛家旺前脚踏出了家门,后脚就踏进了鬼门有些不符实际。

他和村里五六个喊爷喊叔喊哥的人,在山西晋城的一个建筑工地上,一直干到北风初肃的十一月。期间,他们一起逛过商场,看过电影,去过游泳馆,还看过一次大型的篮球赛。

对葛家旺来说,即便没有这些,就是遇到一个下雨天,大家躺在工棚里天南海北地侃,他也觉得幸福。

有一次,一只鏊子一样大的乌龟——天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半夜里爬到了葛三脚的身上。天一明,几个人就带着乌龟到了附近的菜市场上,没费劲就卖了三百元。晚上,葛三脚拿出一百元请大家去了饭店……尽管这是一次极其偶然的生活插曲,却让葛家旺兴奋得一连几天都睡不着。葛三脚抱着乌龟前面走、大家一起跟着去菜市场的情景,葛社会和葛铁墩那副吆五喝六的划拳场面,以及葛三脚和葛合理只以老虎杠子就赌了一斤多酒的神气,都让葛家旺回味无穷。

少年葛家旺本来就没有过高的愿望,至此,他已经满足了。干活累点,伙食差些,都无关紧要。

       

12

 

山西的冬天比河南来得早。阳历十一月底,老板说,再干半个月就要放假。这消息让大家都很兴奋。每天晚上,算一算你能拿多少钱、他会扣多少钱成了最主要的话题。

葛家旺没有想到,按葛三脚和葛合理计算的,自己至少可以领到两千多元。这是一个他从来不敢想象的大数字。是啊,葛文化编多少个筐才能挣这么多呢!

就在大家谈论着若是发了钱在回家的路上究竟把钱藏在身上哪个地方最安全时,葛家旺出事了。

起因很简单。头天晚上,伙上做的是大肉片土豆——这正是葛家旺所喜欢的,尤其是肉越肥越好。还有一样菜就是凉拌黄瓜。那时,一般人若非过年能在冬天里吃凉拌黄瓜的机会并不多,葛家旺没有理由不多吃一点。

睡下不久,葛家旺就开始拉肚子,然后是呕吐,到天明的时候,也不知往工棚外的厕所里跑了多少趟。

“吃多了,喝点热水就好了。”

“小赖种,没一点能耐!”

“好啦,今个歇歇吧,也别干活了!”

看葛家旺蒙着头躺在铺上,几个人这样说,然后就去了工地。

葛家旺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午饭晚饭都没有吃。他的那一帮喊爷喊叔喊哥的工友兼同乡还有他亲亲的三叔葛平安,没一个觉得他的病情有什么严重,甚至认为把他送到医院做个检查都是小题大做。

半夜,葛家旺发出了呻吟。葛社会和葛三脚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喊了一下葛平安说:“我们把家旺送到医院看看吧!”

“黑更半夜,咋去啊?等天明了再讲。”葛平安翻翻身子,又蒙头睡了。

次日早上,几个人把家旺送到了医院。但仅仅两个小时后,医生说,你们拉走吧,没治了。

事情反映到老板那里。老板说,工地上派个车,你们派俩人,把他送回去。

葛家旺没有活着回到家。他在半路上停止了呼吸。司机按老板的安排,除了工资两千四百元外,多给了他六百元的葬丧费。

葛家旺没花上自己挣的钱。至于他生前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规划,对自己挣的钱如何分配,没人知道。但我们宁愿相信,他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憧憬的人。

与他大姐梦一样,葛家旺不能葬在祖坟里,依旧是芦苇丛生的坑塘一角收留了他。比梦稍好一点的是,梦的尸体是用一个旧被子裹着埋的,他的尸体则是用两个红色的长方形塑料盆盛殓的。塑料盆不够长,只好锯掉了一端的沿子,以便他的双脚能彻底地放开。

就这样,葛家旺被人抬出了这个世界,塞进一个冰冷的地穴里。

他留下的,除了让人叹息还是让人叹息。

 

13

 

葛家旺的故事非常简单,我们很难从中发现什么足供他人借鉴的价值。

像他母亲乔,像他父亲葛文化,像他的姐姐梦,他也只是一个悲剧而已。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们集中在了一个家庭。若说不是上帝安排的,我们实在找不出其他解释。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上帝并没有停止他的恶作剧。

像十年前的梦一样,葛家旺被草草地掩埋了。这符合传统的观念:他们的夭折,本身就是一种罪孽,不以这种近似惩罚的方式去做,似乎就不能阻止不幸的继续。他们不能进祖坟,不能隆重地安葬,此后也不能得到家人的祭祀。千百年来的观念如此,规矩如此,葛梦和葛家旺被这样对待,似乎无可厚非。问题是,这样做真的扭转了一个家庭的命运了吗?真的让魔鬼生出一点悲悯、生出一点宽容的情怀了吗?

事实很残酷。魔鬼若是感动了,它就成了天使。

家旺的死,让醒倍受打击。家兴还小,他不知道这对一个家意味着什么。而醒,恰以一个敏感的年龄,孱弱的心智,来面对这种悲惨的现实。十年间,姐姐死了,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弟弟又死了,除了她,不知世上还有谁这么不幸。

她不疯掉似乎就没有理由。

遗憾的是,上帝没有这样安排。我之所以用“遗憾”这个词,是因为此后发生的事情比让醒疯掉更为不幸。

生活还得继续。外部的世界与自己无关。上帝并不因为一个人的肩膀羸弱而减少他的负担。

醒得撑起这个家,尽管它已经残破不堪。五六亩地的庄稼,她得种她得收;吃喝拉撒,她得管。尤其是弟弟家兴,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她得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呵护他。家庭的希望就在家兴身上,她不能让他有一点闪失。她时时觉得,父亲在看着自己,母亲在看着自己, 把家兴养大成人,就是在完成他们的心愿。

醒别无选择,一种舍我其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 魔鬼恰好找到了一个可以折磨的对象。


14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本世纪零零年代初,农村就像一个不堪重负趔趄而行的役人。“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曾是一个有良心的基层官员发出的哀叹。作为一个凡人,醒是没有一个魔法可以逃避的。而且她的人生比别人更悲哀,更残酷,更卑微,有着格调优美的田园诗人不能想象和不愿想象的现实。

房龙说,唯有希望才能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醒的忍辱负重,大概可以这样解释。但她终归不是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有着那种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本事。

有一次,她套上一个小牛去拉麦,好不容易将车子拽出了潮湿的河坡,那头小牛似乎找到了可以奋发有为的机会,将车子拉得就像要飞起来似的。   

醒把控不了,车子从她身上翻过去了。所幸的是,除了肩膀脖颈受了轻伤外,尚无大碍。

还有一次,她把半亩地的芝麻摊在场里晒——那是她费了两天的劲才摔打出的——不曾想,在她正在大洼里收割豆子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等她一口气跑到场地,白花花的芝麻全冲进了泥沟里,黑色的棉布单子委屈得缩成了一团。

醒的日子里唯有哀哭。闲适、浪漫、静好这些字眼都与她无关。她的修行还不足以使她把苦难咀嚼出一种幸福的滋味来。

醒就这样蹒跚而行,终于走到了令她崩溃的悬崖边上。


15

 

醒苦捱了三年,已到了出嫁的年龄。男方的家庭一般,但醒又能奢望什么呢。于她,结婚只是完成一件必做的事情,不能说她没有改变命运的想法,但有几分把握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天使是不肯轻易地与温顺的、卑贱的和陷入困境中的人相伴的。

醒结婚了。她又多了一份责任和负担。为了平衡两地的需要,她得付出更大的努力。这个时候,她的精神已有一种超越,在以几乎惩罚自己的方式去履行一个救苦救难者的职责。她得照顾那个家——如果那还可以称得上一个家的话。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那是亡父、亡母、亡姊、亡弟留给她的罪孽。她起早贪黑地忙碌,往往这边收了工,又匆匆忙忙地赶到“娘家”,摸黑去地里再干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而这,已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健康。

一年后,醒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的负担总是以不可选择不可推卸的方式累加的。

不可选择是神的安排,不可推卸则来自她内心的坚定。苏格拉底说,坚定有时会产生良好的效果,有时会产生有害的影响。而醒的坚定恰属于后者。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醒赶到弟弟家,把给弟弟带的一些蔬菜和馒头放到屋里,喝了半瓢凉水,就下了洼,钻进玉米地里去薅草——她原本可以让它们疯狂地生长,但她与所有勤劳的农民一样,把那看成一种耻辱。

六点多,她实在又热又累,才摇晃着身子回到了家。就在她打了一盆凉水蹲下洗脸时,突然倒在了地上……

醒再也没有醒过来。是年,她二十三岁。

当夜,她的尸体被丈夫抬回了家,两天后,被安葬在一个她还有些陌生的世界。

没人为她作一个“君遭千艰,我丁百厄”的悼词。

有人说,真正的神佛是不会欺负人的,不能善渡众生的那一定是魔鬼。

醒,和以葛文化为代表的家,大约就是遇到了不可逃离、不可僭越的魔鬼。除此,我们还能有什么解释呢。而对梭罗那句“太阳照在别墅上与照在草屋上一样不分轩轾”的话,我们也只能理解为,那轮太阳完全是自然界的太阳,而人世的太阳并非如此。

但尼采也这样说:太阳啊,假如你没有了被你照耀的普罗大众,你的伟大又何在呢?

 

16

   

葛家兴对姐姐的死只是有些茫然。他才十岁,还不知道哭能表达什么。

如果我下面的叙述是这样的,他迅速成熟起来,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连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也做得井井有条,每一项都显示出了非凡的能力和品质,且有一个杰出的创造,这肯定符合善良的读者美好的愿望。杰•梅西说,伟大的心灵能产生于任何环境。托尔斯泰不也是两岁丧母、九岁丧父,成为孤儿的吗?

但在葛家兴身上,这种奇迹没有发生。毕竟,一粒种子的发芽要具备基本的条件。托尔斯泰之所以成为托尔斯泰,那是因为他不仅出身于一个贵族之家,有着富裕的生活条件,而且他的亲戚们不乏道德高尚、品质优秀、心地善良的人物,这使他在受到精心的呵护和良好的教育上不存在任何问题。而葛家兴缺少的恰恰是这些。

没人管束,葛家兴辍学了。他的文化停留在和他父亲葛文化一个水平上。但他不能与葛文化相比的是,他是一个孤儿,连传统的伦理都没人对他施加充分的影响。何况,种地,不具气力;经商,还少智慧;生活,漫无目的。最重要的,他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概而言之,他只是活着而已。

为了使自己的生活不那么艰苦和无聊,葛家兴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偷。最初,他只是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这家地里摘几根黄瓜,那家地里拔几棵萝卜——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行为在农村几乎不是事儿,谁家临近中午一看家里啥菜也没有,掂着镰刀就去邻居地里割把韭菜,招呼都不需要打。所以,葛家兴这种行为,虽然有着与《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偷一块面包相同的性质,却不会受到后者十九年监禁的处罚。从这里看,我们的社会还是非常宽容的。何况,我们历史上的许多英雄豪杰不也将偷盗劫掠当成无伤大雅的事吗?毕卓盗酒,曹操掘墓,闯王劫城,还能当作佳话流传或伟烈丰功载于青史。至于那些窃国者更不用说,一旦攫取了最高权力,身上就有了佛的光环,任何破坏形象的东西都会消失。

但葛家兴后来的行为,渐渐超出了公序良俗的认可。

 

17

 

当我写到这儿的时候,仿佛听见一直在听我叙述的读者说,你千万莫为葛家兴也安排一个不幸的结局。是啊,一个六口之家在十三四年的时间内,竟然有五个以看似正常实则非常、看似非常却也正常的方式死亡,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一个不幸,两个不幸,三个不幸,即便每一个不幸都不够沉重,但是,若它们不断累加,也会让一个哪怕有一点情感的人心理失衡。

我们会问,难道是他们前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位让葛文化放弃旧宅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建新舍的句大师不知对此有何解释。尤其没人问他,再做些什么才能改变这驾马车沿着不幸的道路继续行驶。否则,上帝哪里还是上帝呢?

书归正传。我知道富有同情心的读者急切地想知道葛家兴有着怎样的未来。

上文说到,葛家兴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劳累不那么麻烦又能解决饥饿的问题,将偷作为一个最佳的选择。他不是基督徒,意识里没有第八戒这个概念;也不是佛家弟子,对“奉于义者则不盗”这一律条毫无认识;更不曾享有儒家思想熏陶的福分,不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何物。但我们也没必要将葛家兴最初的行为做如此严格的道德审判。记住,真正应该审判的是那些为富不仁者、为官不义者,以及心灵卑鄙、手段毒辣的谋财害命者、窃位苟禄者。一个人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其行为只要不对他人造成实际的伤害,上帝也会原谅。

葛家兴发现,偷盗已成了一件好玩的事情。从地里到室内,从邻居到外村,从半瓢鸡蛋到一只羊,他努力地发展着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们不需要过多的细节描写。但丁不是有这样的句子吗:“那本书从我们手上滑落,那一夜我们不再继续阅读。”对一个富有想象的读者,过多的笔墨无疑是浪费时间且破坏品味的快乐。

那么,少年葛家兴的前途究竟如何呢?


18

 

柏拉图说,只有确知我们的行为在正确的方向上,我们的行动才是富有意义的。葛家兴自身文化太低又缺少他人指教,对是非、善恶、荣辱、贤愚的认识自然十分模糊。他没有什么终极目标,世界一片混沌。这一点我们不能强求,许多人,包括所谓的专家、学者、教授,更不用说一些俗吏、贪官、政客,以及文化圈、演艺界那些惟利是逐、除名不谈者,不也是这样吗?

葛家兴吹着口哨,打着响指,行走在洒满阳光的田野上。

但我们知道,他正走向悲剧的深渊。

苏格拉底说,人对悲剧的克服,需要最深的动力之源。苏格拉底将这动力之源解释为一个字:爱。

这对葛家兴来说有些难。他不是出生于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且有幸遇见这样一位精神教父的柏拉图。否则,他在使自己的命运有一个根本转折的同时,也能影响世界的思想进程了。

总而言之,葛家兴是不可能通过一种发自内心的力量,突然改变驶向深渊的行程的。挽救他的,唯有外力。

他在葛大庄偷了一个影碟机——这在2006年的农村还非常时髦。主人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没有把他扭送到派出所。

这让他的二叔——能说会道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平时以织个网、撒个鱼、逮个兔子、斗个鹌鹑为乐,对他几乎不管不问——羞愧难当,顿时爆发出了要调教他的意识。不用说,他的方式有着与苏格拉底对柏拉图的启迪天壤之别。

他用一个麻袋,将已经十六岁的葛家兴装了进去,扎上口,往大洼里背。那儿,有一个大塘,经常吞噬一些对危险缺少认识的少年和接纳一些对挫折缺少忍耐的女人。

麻袋里,葛家兴鬼哭狼嚎。

 

19

 

葛家兴最怕他这位外号叫老鱼鹰的二叔——两只眼睛,圆而凸,活脱脱的繁照寺里手握赤索的那个广目天王。

葛家兴的鬼哭狼嚎,证明了他不是一般的恐惧。老鱼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葛家兴的奶奶,扭着一双小脚,在后面爷天奶地地喊着。她相信,平时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这个儿子,把葛家兴以这种方式弄死不是没有可能。他们家原本就有这样“光荣”的传统。何况老鱼鹰这样做也算得上大义灭亲,尽管他自己还有一个行为猥劣的名声。

老鱼鹰背着麻袋前面走,后面跟着一群女人和孩子。是啊,怎么说上帝也得安排一两次不同寻常的故事来调剂一下洼葛庄人实在平淡乏味的生活了。

什么没有英雄的历史就是最好的历史,没有圣人的国家就是最好的国家,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认识。

“扔到水里不会漂吗?”

“手脚都捆着,他又动弹不了,喝两口水不就没命了?”

 “有啥不敢的?又不是他亲儿子。”

  ……

议论像尘土一样在后面飞扬。

写到这儿,相信大家也都猜到了,故事将有一个戏剧性的结尾:在老鱼鹰举起麻袋欲抛向池塘的关键时刻,一群女人左说右劝,你拉我拽,加上葛家兴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的配合,“广目天王”终于做出了让步。

谁说凶神恶煞没有一点慈悲的襟怀呢!

我们不能说这是挽救一个失足少年最好的方式,但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一招还真的使葛家兴不致落入不可救药的境地。

狡黠的老鱼鹰本来就不缺少智慧。只是这种智慧远远谈不上对子女的灵魂和品格有什么培养而已。

葛家兴失魂落魄地晃荡了一年,也像昔日的哥哥那样,随村子的人去扛大锨。

至此,“六口之家”的故事也该结束了。可以告诉读者的是,几年后,葛家兴在门里叔伯的操持下结婚了,并有了一个儿子。他没什么大的创造和像样的作为,但只这样,我们也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世上的人,有时活着已是一种幸福。

葛文化一家,五个生命的死亡各有各的形式,各有各的原因。但仔细分析,却有着一句话可以总结的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对生命都不够尊重,都不够珍惜,而且,他们与外界、外界与他们几乎是隔绝的,即便在血缘关系上最亲近的人,对他们也缺少充分的关爱和帮助。

阿尔贝特•施韦泽说,人的生命不是孤立的,它有赖于其他生命和整个世界的和谐。人类应该认识到,任何生命都有价值,我们与它不可分割。

看来,苏格拉底认为人对悲剧的克服需要最深的动力之源——爱,还是正确的。

 唯有爱,才能使我们的灵魂走向上升之路。

 而所有这一切则非有基本的文化不能实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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