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处处见性灵

——序蔡章武《望尘集》

向小文

一

一个伟大的作家不仅要把握时代的脉搏，创造出不负于时代的伟大作品，而且更要学会脚踏实地的把眼睛向下看，从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挖掘出细节的力量，写出平凡中的伟大，发现平凡中的温度。大家最耳目熟祥的莫过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它流传的广度和深度创前所之未有，感动着一代又一代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愈见其经典，愈见其伟大。这充分说明了，平凡之处不平凡，平凡之处见性灵的文学作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呼唤和需要的文学作品。所以，我们的写作从呼唤“时代的真实”到期待“性灵的真实”，是时代之选择，是文学写作方向的大转变。

忙碌中读完诗人《望尘集》，给人感受最深的就是：诗人始终保持眼睛向下看的姿态，致力于在普通生活的场景中发现诗意，把平凡的生活写出了给人鲜活灵动的感受。它的“性灵”之光，照耀着诗人自己的心灵世界，震颤着读者内心一次次的感动。他的诗词为我们了解平凡人的内心世界开了一扇心灵的窗户，为我们在平凡人生中追寻诗意的表达开启了另外一扇门。

二

《望尘集》足见性灵的地方，首先可以从诗人的爱情诗读出。爱情是生活的源泉和动力，爱情让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让世界充满温暖和迷人，充满期待和诗意。但随着时间的流失，随着油盐米醋日常生活的不堪重负，爱情的美好和新鲜往往难以保值。但诗人对爱情的如一却能始终不减，一方面缘于诗人对自己妻子的热爱，一方面是缘于诗人丰富细腻的情感，他用自己的亲历感受和和对爱情生活的心灵共振，用自己对爱情的投入和切身体验，为平凡的爱情生活写下了一首首饱含浪漫诗意，却又是那么干净纯净的诗歌。

“柴米油盐酱醋茶，五十风雨苦年华。雪纱革履夕阳照，补个香唇醉死她。”（《金婚照》）

“一路花开步态忙，有心摘取一枝香。带回家里凝眸喜，哪比娇妻小灶旁。”（《下班回家》）

“急步轻歌戴月归，盼和妻爱戏罗帷。苦她空眼难伸手，再挑花帘探一回。”（《晚归》）

《金婚照》这首诗首句从普通的人生现实入笔，诚如诗人所言，婚姻不同于浪漫的恋爱，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重复。可一想到和妻子同甘共苦，共沐风雨，已五十年了，难免在心中荡起涟漪和波澜。或许是觉得亏欠于妻子，心里感到惭愧，或许是想给妻子一个惊喜。于是乎，诗人在第三句突发奇想，来一个“雪纱革履”要和妻子拍一个“金婚”婚纱照，再狠狠地给妻子“补个香唇”，一醉方休。读来真的是令人忍俊不禁，开心大笑。诗人就像一个老顽童，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加上夸张手法的运用，一下子让诗意飞腾起来，让整首诗充满了新鲜和灵动。

《下班回家》第一句是动作描写，步态慌忙写出了下班回家人即丈夫急于见到自己妻子的神态。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盛开于道旁的鲜花，丈夫想到了摘一朵送给自己的妻子。匆忙中回到家里和妻子凝眸相望，一阵惊喜过后，最后一句用了对比，把鲜花的香味和娇妻小灶旁的香味做了比较。诗人本来觉得鲜花的香味是很浓的，可面对妻子做饭炒菜的香味却逊色不少。它写出了家的味道，写出了充满人间烟火的温情，告诉人们原来家才是一个人精神的真正归宿。

《晚归》这首诗最大的特点是笔调轻快，用了调侃和戏谑的写作手法注入到诗歌创作中。如写妻子的“空眼”“难伸手”，一个“空”字和一个“难”字，都极其传神和贴真。用“挑花帘”这个动作表现了诗人天真浪漫的本性。也真是这种天真浪漫的本性，加之诗人传神的本色语言，让诗变得风趣，充满灵性。

《浣溪沙·新婚》：“昨夜江城号令殊，骤闻瘟疫似狼毒。爱夫披褂上征途。〇独去枕香奔健步，也离花帐救无辜，镜前妆卸愧红烛。”诗人的叙述文本转换了对象，相对于前三首诗是写丈夫的心灵征途，这一首词则是用妻子的口吻来抒写的。

  这首词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它写出了现代女性的思想进步。诗中女子在被“爱夫披褂上征途”的抗疫精神感动后，决定也学花木兰从军，赶赴抗疫前线。词的下阙接着写新婚燕尔的女子“去枕香”“奔健步”“离花帐”“救无辜”，很是感人。尤其是女子在镜前卸妆这一场景的心里描写，写出了女子新婚之喜的惭愧和失落，在看似矛盾的冲突中，让我们对女子这种自我牺牲精神不由得肃然起敬。一个追求自由，敢于牺牲小家报国家的新时代女性早跃然于诗上了。

总的来说，诗人的这几首爱情诗，显得性灵感十足，它既有古典爱情诗的味道，又有现代爱情诗的飘逸和潇洒。

它已经脱胎于古典爱情诗的内容——要不就是爱得死去活来的甜蜜，要不就是动天地泣鬼神的坚贞，要不就是恨不能朝朝暮暮的思念，这几首爱情诗已明显烙印着现代人的爱情观和价值观。

三

《望尘集》足见性灵的另一个方面，可以从诗人所描绘的人生百态、人生众相的诗作中看出。或许，诗人并没有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可能缺少底层生活的深刻体验。但诗人有一颗温暖的心，有天生悲天悯人的情怀，时时以“人生反思”为责任和使命，时时关注着底层人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愁，以及他们的精神变化和内心世界。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金旭红霞照秀腮，一抛长辫浪双开。水波欢跳拳拳意，银朵金花闯梦来。”（《摆渡女》）、“性灵言巧美春丫，含笑盈盈语畅达。鞭点翠峦山绕壁，话敲幽壑瀑飞崖。手摊三寨牵光灿，目放八村探物华。东土嫩芽西土叶，每出心口一枝花。”（《土家导游女》），可以读出长期生活在乡村世界农家女孩精神面貌的变化，它已经打破了单纯的“牧歌”式的乡村原野的情景描写，注重的是人物心灵的成长。不再是沈从文笔下翠翠对生活和爱情的朦胧，不再是“梦”和现实的扑朔迷离。而这些女性，具有明显的现代意识——进取、自强、自立。

尤其在“长辫甩篱笆，愧她腮上霞。抖肩离故土，抬眼走天涯。晴雨熬身健，风霜炼意达。赚得龙凤志，回梓舞桑麻。”（《打工小妹》）这首小诗中，诗人的笔触把农村女孩远离故土走向城市的风华正茂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个打工小妹可真不简单，既有“抖肩离故土，抬眼走天涯”的勇气，更是有“赚得龙凤志，回梓舞桑麻”的雄心壮志。这就是现代女性意识的明显苏醒——家不再是留恋的安乐窝，女人同样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事业。

随着农业文明的衰退，乡村经济走向了阻滞；工业文明的到来，促进了城市的繁荣；商业文明的融合，社会更加开放、自由；我们更多的农村年轻人有机会来到了城市。他们怀揣梦想，希望在城市里能打出一片新天地，享受城市的福利。诚然，城市的发展能给年轻人提供更多的发展机会，确实也让很多年轻人在城市生根发芽，过上了真正的城市生活。可他们付出的努力却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他们中有幸运者，也有不幸运者。他们成功的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了？诗人在对这些来自农村的城市寻梦人进行了有价值的探索和思考。

“引来泉水慰千壶，深巷长街跑铁足。撕片彩云揩把汗，自来流水几咕噜。”（《送水工》、“绘窗描户饰春秋，归晚斜阳送院头。家酒半壶香宠主，月光一片醉陪瓯。饮来又构蓝图美，醒后尤觉画意幽。今夜借得三百盏，更思明晓匠环球。”（《装修工》）这两首诗发出了对城市贡献者的同情和关心。是的，我们的送水工是泉水的搬运天使，温暖了别人，可他们的艰辛又有谁能理解了？他们跑遍城市的大街小巷，汗流满面，只能撒片白云当毛巾擦汉，饥肠辘辘时，只能咕噜喝几口自来水解渴。而装修工则是城市人家的蓝图规划和设计者，他早出晚归，只能在归来的夜晚对着月光小酌几杯，可伤脑经的装修构想仍让他牵肠挂肚，为的就是明天更出色和出彩的工匠活，真的是夜不能寐。一个字就是累，活着不易。这同样在“晨邀粲旭铺心路，晚扯红霞燃梦花。”（《装卸工》）能看出这些城市生活者的不易，也是大部分从农村走向城市寻梦人的影子，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深思。

特别注意到了是诗人关于写快递哥的这首诗，也是最跟我们的现实生活走得最近的一首诗。

“快件忽来卸礼装，巷花街叶送车忙。暂将心事托明月，拜请清辉慰洞房。”（《快递哥》）

快递现在是家喻户晓，同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据有关部门统计，中国快递一年有几百亿件，从总量上比美国、日本、欧盟加起来还多，农村有近6亿农民享受网购服务，更别说城市了。所以现在的“递哥”，同以前的“的哥”一样，成了城市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

诗的首句是把快递哥放在刚结婚这个环境下来表现的，这或许是一种巧合，或许是现实的存在。恰好在新婚大喜的日子，由于过年逢节快递太多，以致“递哥”只能在匆忙中卸下婚装，换上工装马上上岗，继续与小巷的花草和街道的叶子一道忙碌起来。可面对空守洞房的新娘真是一种无奈啊，只能将自己的心事和对新娘的愧疚寄托给天空的明月，让明月的月光来安慰一下新娘的心，还有那空荡荡的洞房。很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为了在大城市有一个好的未来，只能拼搏牺牲更多的东西，它写出了城市底层劳动者来到城市的不易和艰辛。

我们的文学自五四文化运动以来，思想启蒙和重大社会题材的抒写和关注，一直是文学的主流和先锋，也一度确实成就了文学的辉煌。但是，随着科技和时代的进步，在今天，作家选择时代，表现时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选择“人”和发现人，发现新时代下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很多人认为，我们新世纪的“人”既不同于80年代“理性”的人，也不同于90十年代“欲望化”的人，而是日常化了的人。这一系列角色的转换为我们的文学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发展方向。那就是我们一定要摆正好文学的日常生活化的走向，更多的关注安日常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这是时代的需要和召唤。诗人笔下对送水工、装修工、快递哥、摆渡女、打工小妹等系列诗歌正是这种时代的反映和体现，它从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出了城市底层人物的美好和善良，他们内心世界的迷惘和挣扎，他们对阳光生活的向往和期待。这也是对文学新现实主义的一种开拓。

四

《望尘集》的语言用的都是现代化的白话语言，清新而自然，泛着灵动和鲜活的气息。它单纯干净，不矫揉做作，有新诗语言的爆发力和张力，是对用白话文开拓古体诗歌的意境方面进行的一种探索。这种看似简单平凡的文字，可经过诗人诗意的组合和搭配，往往能产生老用古典诗歌中老掉牙的诗语不一样的效果。

“唤来童叟欢心过，都是亲亲线上人。”（《斑马线》）把走过斑马线的行人视同亲亲线上人，生动而形象，读来很亲切，还有点幽默感。“先知客到拨红掌，鸭喜摇摇摆摆来。”（《走进新农村》）则用了拟人的手法，把鸭欢喜的动作简直写活了，好客的形态呼之即出，让人过目难忘。“谁人理解鸡鸭怨，扫兴相呼守旧房。”（《新民居》）“明眼换来千户笑，一身披起两国霞。”（《边哨》）也是这种效果。

“临到院前闺户静，袋中拥挤已声声。”（《行囊》）安静得人没有见到，却如闻行囊拥挤声声，新颖别致。“素来唯走光明道，步步坚持亮底牌。”（《鞋》）有意亮出底牌，把鞋甘愿踏在足下受苦受累的坚韧品质表现得一览无余。“尤有垄间长辫甩，绕星缠月想割天。”（《抢收》），“绕星”“缠月”“割天”词语极其夸张，把抢收的场景表现得活灵活现。

另外如“唯君乐赴低洼处，还伴闲石把话聊。”（《山溪》）、“蹦出今日新天地，又是江山吻彩霞。”（《台历》）都写出了古典诗歌新意，把白话文词语发挥到了极致，语言活泼灵活，有滋有味，为诗意取得了别开生面的惊喜。

《望尘集》是诗人的第二部诗歌集。无论从它对爱情感受的抒发，还是眼睛向下看的底色——以书写底层劳动人的精神世界为己任，还是他生动活泼的白话文的书写方式，都很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和审美价值。与反应大事件的深度写作相比，它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也没见出多大风景。但随着文学思想启蒙意识的逐渐淡薄，大事件抒写逐渐退出舞台，文学使命新的改变，这种平凡而本色的写作方式和关注方式，正是时代所需，也会越来越得到更多人的尊重和关注，有着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魅力。

我期待诗人在有生之年写下更多的这样的诗篇。是为序。

2021年12月10日初稿于北京

来源：小楼听雨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