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诗苑】}诗词的错综美
作者:周笃文
上传时间:2020-06-12 1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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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最富灵性的艺术。吟成一个字,捻断几茎须,说明创作之艰难。传世佳作多有诗眼。业师国学大家刘盼遂先生说:秦汉古诗多浑然天成。三曹七子时代渐重字句的锤炼。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可谓诗眼。开了一代风气。他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也是如此。

   好诗必有具眼之处,才能冲击读者的心灵,让你难以忘怀。夏承焘先生说诗也是如此。他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鬼灯一现,露出▢▢面”让你填空。有说“狰狞”的、“阴森”的等等。正确的答案是“桃花”,真是大出意外。这就是诗眼。是作诗人应当刻意营造的颌下骊珠!


诗词的错综美

    ——关于写作技巧的一点思考 


诗词是最美的语言艺术,不仅要有好的构思,而且还特别讲究表现技巧,要能不断翻新,给人以意外的惊喜,才能征服读者,获得恒久的艺术生命。新、变,是一切艺术的通则,诗词尤其如此,呆板、老套是艺术的大忌。


王右军《兰亭序》324字中有20个“之”字,字字不同,变化层出不穷,千古书圣果然不凡如此。苏东坡《书吴道子画后》云:“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焉……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郭若虚《图画见闻录》:“唐开元中,将军裴旻居丧,诣吴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鬼神数壁,以资冥助……。道子曰: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厉以通幽冥。旻于是脱去缞服,若常装束,走马如飞,左旋右转,挥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十人,无不惊栗。道子于是援毫图笔,飒然风起,为天下壮观。道子平生绘事,得意无出于此。”以变化而通神,达到艺术之极至,由此可见。


错综:多样统一的变化之美。


王力先生认为,诗词的对仗是整齐的美,平仄是抑扬的美,韵脚是回环的美。詹安泰先生则认为,这主要是就律诗得出的结论。就词来说,至少还有一种错综的美。这是很重要的补充。


刘永济先生认为:文艺之美有二要焉,一曰条贯,二曰错综……错综者,局势疏荡转变之谓也。


从多样中见统一,从整齐中求变化,是美之通则,刻板、单调是与美无缘的。文以曲为美,文如看山不喜平,曲折尽变为诗文词曲的美之要诀。这一点,在许多习诗者中,似未引起足够重视。


劣诗举例:潘祖荫(世恩孙,咸丰二年探花)为工部尚书,某满人主事,闻潘好诗,乃急作数首以献媚,首章题为:《跟二太爷阿妈逛庙》。潘见之狂笑不止。伯驹师云:项城夏某有《闲游三叔厅院》:“闲游三叔大厅堂,一派清幽非寻常。两边排列太师椅,中间安放象牙床。”其父号称项城才子,有《赋得小楼一夜听春雨》云:“一夜昏昏睡,无精又少神。不闻雨打点,但听猫叫春。”虽合格律,全无诗味。太炎举史思明诗:“樱桃一篮子,半黄半青。一半寄怀王,一半寄周挈。”或言三、四句互调则协律,史怒曰:“岂能以周挈压我八郎?!”


名家亦有败笔,石延年(曼青)咏红梅:“梅好唯伤白,今红是绝奇。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烘笑从人赠,酡颜任笛吹。未应娇意急,发赤怒春迟。”东坡认为:“诗老不知梅格在,只言绿叶与青枝。”确为劣品,构思既差,对句亦笨极。


诗是才人的竞技场,严羽《沧浪诗话》:“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者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说得真好,写诗不能呆板,最怕平直。歪才、别趣、幽默、调皮、往往有益于创作。


广为传说的毛泽东的两首诗:“小小儿童一龄,两颗牙齿稀松。鸡巴一翘尿淋淋。江河流胯下,蝼蚁作波臣。”(《临江仙》半阕)。


粗语出奇情,的是霸才之表现。另一首七绝:“独坐池边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同样是性情之流露,虽不一定是毛作,但精神相通,引起共鸣。


还有一首流行在湖南的长短句:“东边一棵大柳树,西边一棵大柳树。南边一棵大柳树,北边一棵大柳树。南北东西,千丝万缕,系不得郎舟住!这边啼鹧鸪,那边唤杜宇,一声声行不得也,一声声不如归去!”元·梁栋《禽言》诗:“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秋水多。九嶷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皆仿鹧鸪啼声。这些广为流传的通俗作品,同样体现了错综之美,如句式参差不齐,意象奇正相配,复沓式与铺垫的手法,是如此生新而不落俗套,深入浅出,俗中见奇,令人过目不忘。


蒙古草原,金戈铁马,上演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历史大剧,流动着多少千古英雄浩气。一千五百年前的敕勒歌,感动了多少人,敕勒族是活动在山西北部及内蒙阴山一带的一支骠悍的游牧民族。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武定四年(公元546年)高欢伐西魏时,斛律金所唱,歌本鲜卑语,极其苍莽雄浑。寥寥二十七字,却有万千气象。元好问盛称:“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错综举例

错综之要,在于增强诗词的变化感、思索感、生新感与朦胧感。好的诗词要走处能留,不宜轻滑、落套。具体来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互文、倒装、错位、转折、铺垫、疏荡。


1、互文:

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被明七子李攀龙评为七绝压卷的诗。沈德潜《说诗晬语》云:“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何故,盖言师老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以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说得极好,可顿开茅塞。


杜甫《上兜率寺》:“兜率知名寺,真如会法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庾信哀时久,何颙好不忘。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三、四句,妙在有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时空在此交错。巴蜀(空间),齐梁(时间),抚古今于一瞬,感慨自深,分量自重。


2、倒装(主谓、动宾之类)

王湾次北固山:“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颈联)即“残夜海生日,旧年江入春”之倒装,一经倒折,便特有力度与质重之感。


杜甫《秋兴》第八首(五十五岁夔州作):“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颔联最为人称道,最令人琢磨玩味。实即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的倒装。这样写:一则突出了色泽美,二则加强了思索性,大胆活用,故成此奇。


3、错位:

宋陈善《扪虱新话》:“楚辞以去日对良辰,以蕙肴蒸对奠桂酒。”俞樾《古文疑义举例》:“古人之文.有错综其词,以见文法之变者。如《论语》迅雷风烈,《楚辞》吉日良辰,《夏小正》剥枣栗零皆是也。”即故意破除整齐的对偶,以增文变。


韩愈《罗池庙碑》:“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作迎享送神诗遗柳民,俾歌以祀焉……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顿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于语法应作:“荔子丹兮蕉黄,肴蔬杂兮进侯堂……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方顺,此故为破体,以追求文笔之矫健。这种美学诉求是很高明的。


杜甫《后游》(761年游新津修觉寺,不久再游乃有此作。)“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野阔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不说诗人喜爱江山花柳,而说是江山花柳无私地呈现其美好生机,供诗人欣赏,“如有待”三字很是到位,“自无私”见出哲理的深度。这些地方,须细心体会,才能悟出诗味。


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同此技法。


4、转折

唐无名氏的《醉公子词》:“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帷,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伊醉,还胜独睡时。”至情文字,妙在多转折,始闻声音而喜,是一层;继见其醉而怒,是又一层。扶之入帐,则转怒为怜是又一层;不肯脱衣.转怜为恨。终则觉得还胜独睡,转恨为恕,自家开脱。一篇之中,语语转,字字折,写尽醉人之态。


陈师道《谢赵生惠芍药》:“九十风光次第分,天怜独得殿残春。一枝剩欲簪双鬓,未有人间第一人。”殿春之娇花.应妆扮最美之双鬓,而惜无人间第一人在。意极曲折,而境极高远。


无名氏《眉峰碧》:“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末足时,便忍使,鸳鸯只。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据说赵佶书之屏风,柳永也从此悟出笔法。上片用倒插笔,从别时写起,无可奈何之别,尽在眼前,下片写驿站怀人,愈转愈深,令人凄断。


5、铺垫:以对比突出反差,拙与奇,大与小,正与反相烘托,以产生触目惊心的艺术效果。如:徐兰的《出居庸关》:“凭山俯海古边州,旆影风翻见戍楼,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第三句最着力,将四句烘托到了感人之极致。


陈陶《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写李陵之败,可怜二句,征人已成白骨,而闺中仍牵萦入梦.产生了强烈的心灵震撼之力度。沈东江(谦)所谓:豪爽中着一、二精致语,绵婉中著一、二激励语,即是此类。


稼轩《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前者何其激昂,结句又何等悲惋。


6、疏荡

是一种放旷高奇、不拘一格的表现手法。包括义项的多元性与宽泛的影射性、不确定性等。


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上片倒叙,写贪欢短梦中醒后的感觉:如雨声、寒意等,引发亡国客居之痛苦。俞平伯以为,“流水”句极不晦涩,而颇迷离。可理解为:春去了,天上?人间?哪里去了?


又:春归了,天上啊,人间呀!又:春归去也,昔日天上,而今人间矣!最后他认为应当如此理解:“流水落花春去也,”离别之容易如此。“天上人间”,相见之难如彼。


诗词贵疏荡迷离,而不必一一坐实,多义性是中国诗歌一大特点,它对近代意象派如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错乱语法”有极大启发。诗无达诂,见仁见智,此中大有妙谛。


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即是疏荡见奇之显例,他用“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推出了一个假赤壁,后世便有了名齐蒲圻的文赤壁了。句法上更是如此,下片前三句,于律应作六、四、五字句。李清照:“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杆慵倚”。东坡“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亦同。


而《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则为:“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改作六、五、四式。随后之“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于律应作四、五句式,皆既破字数,又破文法。范仲淹之《苏幕遮》:“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于意当作:“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方顺,而词人以疏荡之笔出之,便有奇气。诗中此类亦不少见,如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知”一作“祗今”,于意后者为胜。


作诗之要,一要虚静其心,二要穷尽其象,三要错综其章法。以上略述管见,望不吝赐教为幸。


2012年载于《人民日报海外版》


周笃文,1934年生,湖南汨罗人。当代著名学者、诗人。历任中国新闻学院教授、中外文化研究所所长。师承于夏承焘、张伯驹二老从事诗词创作。曾参与创建中国韵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中华词赋杂志、中华吟诵学会等。历任副会长兼秘书长、董事长等职。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中国诗词大会学术顾问和诗词中国杰出贡献奖的获得者。著作有《宋词》《宋百家词选》《金元明清词选》《豪放词》《婉约词》《华夏正气歌》《周笃文诗词论丛》及《天风阁词选》等。作品有《天风集》《影珠书屋吟稿》《霜柯集》《当代中华诗词名家精品集·周笃文卷》《宋词三百首》《三贤集》。所撰《雁栖湖会都赋》已刻石于北京雁栖湖国际会展中心塔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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