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县令这一级官员的白居易，天赋聪颖，生性好学。十六岁时，他去长安，以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的诗章，博取了当时诗坛领袖顾况的青睐，从此名振天下。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曲江流饮，雁塔题名，二十七岁的白居易初入仕途，可谓是春风得意。他在左拾遗的任上，一则自负高才，二则报国心切，“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在上书言事的同时，写下了大量的反应社会现实的诗歌，曾令宪宗李纯，这位有着雄才大略且能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很不愉快。但宪宗还是比较开明和仁厚的，没有降罪于他。

815年，才华盖世、一岁三迁的诗人宰相武元衡遇刺，白居易异常地悲愤，上表主张缉拿凶手，却被指为越职言事。又因他的母亲在赏花时不慎坠入井中去世，而他却写有“赏花”和“新井”的诗，遂被名教家们指责为大逆不道。政治扯上道德，白居易无法抗拒——他被贬为江州司马。

这次被贬有两个结果，一是留下了高唱千秋的名篇《琵琶行》，二是白居易的人生观从此一转，“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渐渐世故了。前者暂且不说，只这种世故正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不幸。试想，有一定话语机会的人，一旦良知泯灭，担当精神缺失，任凭正义沉沦，徒为稻粱而谋，那实在是一个社会整体的失败。 

《琵琶行》是白居易诗歌创作的一个里程碑。此后，他再也没有写出与《长恨歌》和《琵琶行》相媲美的鸿篇巨著了。童子解吟，胡儿能唱，已成为昨日的辉煌。但是，我们不应责备诗人，而该诅咒皇权。须知，连天才轶荡的李白，不也只有散发弄扁舟的份儿吗？“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豪迈的背后其实是无限的惆怅！

再说《琵琶行》，它声韵铿锵，词章婉转，风致摇曳，一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无不令天下有情人为之一死。但是，一次相逢，却不能真正地使一个琵琶女与一个官员有着相同的结局。琵琶女仍如一瓣落红逐水漂流，白居易则不久就离开了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浔阳，去了四川忠州，由司马而刺史。在忠州任上，他勤政为民，颇多建树，但于公务之余，仍能寻山访水，煞是自得。又两年，他被召回京城，历任尚书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等职，821年，加朝散大夫，正式成为一名身著绯色朝衣的高级官僚了。 

回看白居易自入仕到外放至回京的这一时期，唐王朝一直就处在动荡与混乱之中。其间，一场最终失败的变革影响最为巨大。那还是白居易被罢校书郎的前一年即805年，唐德宗死，由因为患了中风而形同废人的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奇异的是，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开始了。 

变革是一个小人物发起的。他就是当年的太子侍读王叔文。王叔文出身低微，却有抱负，一时唤起许多壮志慷慨、英才卓荦的人物。别的不提，只刘禹锡、柳宗元的参与，足使我们相信那次革新运动在当时是多么的波澜壮阔。为此，其失败更具有了悲剧的色彩，也让千载之下的我们不堪回望。 

刘禹锡被贬，二十三年后方被召回。他返京途中，路过扬州，白居易把箸击盘，为他赋诗一首。朴实无华的文字至今一读仍让人凄怆满怀：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此时，与刘禹锡同一年被贬的柳宗元已经去世了七年。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也曾经悲歌：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自中唐之际，潘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倾轧，政局动荡，大唐一步一步地走向没落，没人能挽回它的颓势。牛李两党的人物，品质和才学皆堪称一流，但他们不仅不能拯救一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帝国，反而加速了它的灭亡。像杜牧、李商隐这样一些才调无伦的人物，多情却被无情恼，受其影响，仕途蹭蹬，一生困顿。至于白居易，已是幸运的了。

827年，白居易再次回到京师，任秘书监，成为三品的高官，后来，又被授予太子宾客的闲职。为此，白居易有诗自嘲：“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

自此，白居易的笔端，流泻的是汩汩的小溪，而不是滔滔的洪流了。轻微的忧伤，适度的牢骚，温馨的闲适，成为白居易后来诗歌的主调：

早世身如风里烛，暮年发似镜中丝。

——《夭老》

城柳宫槐谩摇落，悲愁不到贵人心。 

——《早入皇城赠王留守仆射》 

 绿竹挂衣凉处歇，清风展簟困时眠。

——《池上即事》

早起或因携酒出，晚归多是看花回！ 

——《早出晚归》

什么土壤结什么花，官场的黑暗，理想的沉沦，不灭的才情，使诗匠白居易只能培育出如此玲珑的花朵，一丛浅淡一丛深地呈送与千年的读者。 《问刘十九》即是最富有代表性的一枝：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诗人以诗代柬，笔调轻快，又雅致风流。 绿蚁新酒，红泥火炉，温馨得让遥隔千年的我们也期望能像刘十九一样去赴诗人的邀约。

846年，白居易去世。又六十年，唐王朝灭亡。这寥寥二十字，可以说是诗人为他所处的时代提前划上的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