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浙江温州人，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和教学，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被赞誉为“一代词宗”、“词学宗师”。

周笃文先生作为夏老的门人，在他的《待读札记》中回忆到：承焘先生自1975年初秋来京，到1986年辞世，余得侍汤药，亲承教诲者十有一年，兹将见闻所及，撮述于下。虽断锦片玉，亦可管窥蠡测，略见高深耳。

夏老诗词以豪健为宗，深受放翁影响，立志比踪古贤。他在1929年1月14日日记中说：“予生于一千九百年。是年王尔德卒，尼采卒，陶孙卒。若左拉、哈特则卒于1902年。小泉八云卒于1904年。易卜生、俞樾、李宝嘉卒于1906年。托尔斯泰、般生、吴沃尧、刘鹗卒于1910年。王闿运卒于1916年。安特列夫卒于1919年。法郎士卒于1924年。皆予同时人也。”这些文化巨人正是他见贤思齐的奋斗目标。

1928年8月22日日记：欲书放翁：“万里欲呼牛渚月，一生不受庾公尘”联自悬。夜梦陆一赠予古剑，醒时偶成一绝：

学路江湖未可寻，虚堂风雨此宵深。

千金惭愧屠龙手，重此荆卿一片心。

又27日有：忆放翁小楼春雨句：

儿时学诗好豪语，坐卧挂口翁佳句。

……

待赁小楼杏花时，招翁吟魂听春雨。

又作《夜闻风雨作，因忆放翁钟隐句》：

杏花初放二分红，便觉春愁写见工。

身在两重吟境里，小楼夜夜雨兼风。

1929年5月1日记云：夜瀹茗读词林纪事，拟选豪放词一、二百首，命适君抄之自诵，能增意气不少。

9月12日云：灯下读清真诗，觉风云月露，亦甚厌人矣。欲词之不亡，不可不另辟一境界。正是基于此种考虑，同年秋季先生精心创作了《浪淘沙·过七里泷》这首旷世杰作：

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

此词将月下泛舟的奇绝秋光，与词人高敻绝尘的意识融为一片。星辰万象，随口吟出。老人在逝世前嘱咐吴闻师母和我们说：“我过老时你们不要哭，在耳边哼这首词就可以了。”老师这种风月同天的宇宙意识，着实令人无比感佩。

11月25日记：《十年三过潼关，忆放翁》：

一诗哦就出长安，休笑先生客况寒。

风雨潼关驴背上，此身谁道放翁看。

1929年8月25日记云：足成旧词一首。思中国词中风花雪月，滴粉搓酥之辞太多……求若拜伦哀希腊等伟大精神，中国诗中当难其匹，词更卑靡尘下矣。东坡之大，白石之高，稼轩之豪，举不足语此。以后作词，试从此辟一新途径，王静安谓李后主词“有释迦，基督代人类负担罪恶意。”此语于重光为过誉，中国词正少此一境也。

基于这种理论的自觉，夏老刻意锤造雄深意远的作品，1929年10月28日的《金缕曲》就是一首代表作：

展卷寒芒立。有当年河梁凄泪，扪之犹湿。比赎蛾眉寻常事，多此几行斜墨。便万古、神喑鬼泣。何物人间情一点，长相望、万劫通呼吸。思酹酒，贯华石。    生还忍数秋笳拍。念苏卿、雁书不到，乌头难白。朔漠头颅知多少，放汝玉关生入。天要与、词坛生色。渌水亭头行吟地，谢故人，轻屈平生膝。东阁酒，咽邻笛。

词的背景是：顾贞观为救其老友吴汉槎因科场冤案贬谪北荒。而跪求纳兰性德之父明珠宰相，终得脱洗冤情，从宁古塔回到江南。顾有词扇寄吴汉槎。夏老二百年后读之，乃有题扇之作。

夏词写了看到这种生死以之的至情文字在内心引起的震撼。顾贞观为了翻卷铁案，使吴能玉关生入，乃于渌水亭一屈平生之膝求纳兰相助，真能泣鬼神，惊天地，为词坛生色。瞿翁此作词意苍凉悲壮，声铿金石，大得朱彊村先辈激赏。称之为：“历落有风格，绝非涂附秾丽者所能梦见。题梁汾扇一阕尤胜。私庆吾党不孤”云云。

雄豪高健，力辟新境，是夏老毕生追求的目标。他也是这样鼓励后辈放胆填词，写出英雄气象。他曾说：“老熊尚敢身当道，乳虎何妨气食牛。”以勉励之。1976年老人在写赠给我的一首《玉楼春·赠周晓川》云：

楚兰满握殷勤授，犹记楼灯红似酒。

临觞一笑勿沉吟，插帽双花期耐久。

东风百尺江潭柳，岁岁华予词几首。

雕虫千古亦才难，莫纳屠鲸横海手。

关爱鼓励之情，感深入骨。

夏老的词风力尚雄健。如《玉楼春·北京看节日焰火，次日乘机南归，歌和一浮、无量两翁》：

归来枕席余奇彩，龙喷鲸呿呈百态。欲招千载汉唐人，共俯一城歌吹海。    天心月胁行无碍，一夜神游周九塞。明朝虹背和翁吟，应有风雷生謦欬。

不愧奇气拿云，想落天外之杰作。

又如其《水调歌头·亮夫告我，秋光之美，世界名胜奥区，无及我国西湖者。今年九月，自杭赴沪，夜车中作此词。时施华德先生自柏林来书，即以此为报》：

秋水不能画，西子有明眸，醉人千顷波碧，临镜欲横流，待续颇翁俊语，宜雨宜晴而后，谁识更宜秋。三月碧桃水，切莫酿春愁。      攀斗柄，探月窟，壮哉游。故人相望何处，万里海西头。争似断桥吹笛，携得波光仙子，招手落双鸥。让汝广寒阙，容我占湖楼。

此作雄奇韶秀，异境天开。将一种高旷奇妙的人文情怀，发展到了极致。在词人看来西湖的文学趣味之奇妙，是丝毫不亚于探天访月的科技创造的。这不正是庄惠濠上之辩的翻版吗？东坡而后，仅见斯人。（未完待续）

——2012年载于《词学》